王老坦兒
我當時下鄉當知青是在東北。我插隊的那個屯,給我印象最深的人就是王老坦兒。
屯里人能吃苦,但多是邊受苦累邊發牢騷邊罵怪話,而耐吃苦而無牢騷怪話的,只有齜牙一笑的王老坦兒。
王老坦兒,大個兒,方臉,眼睛大而凸,門牙褐斑,鼻尖微紅,是莊稼院中的人杰,農家十八般武藝全操練得起;只因他是富農子弟,在屯中抬不起頭。隊長組長有個氣悶發火的事,常朝王老坦兒發泄;包括車把式們套車馬匹不順從,也沖一旁的老坦兒怒罵。屯里人欺侮他已成習慣,他也認為很自然。
深秋要從臭水坑撈起浸泡兩月的麻捆,這是又臟又冷又累的活兒,一捆八九十斤的麻經浸泡后,足有一百七八十斤,而且要從齊腰深的水中撈出來,誰干誰喊冷,誰干誰嫌臭。這時隊長拔著公鴨嗓喊:老坦兒,瞅啥?下水!老坦兒連聲應諾,邊脫衣服邊怔怔地望著水坑,齜著牙跳進臭水坑。
全屯屬他能干,屬他家最窮。剛三十幾歲已有三個女兒,可看上去他像五十幾歲的人,頭發灰白,腦門有三條深深的皺紋。他生活清苦,卻樂呵呵下棋。他棋路縝密,計算精確,下棋多年的人都下不過他。別人下棋,忌諱看棋的人吱聲多嘴,而他下棋,任觀者說三道四。倒是有幾次,幾位支招的意見不一,互相爭吵,甚至動手。許多時候,老坦兒不愿傷和氣,自己的棋有優勢,也走和棋。他棋好脾氣好,干活兒歇息、中午歇晌,總有人拉著他對弈,往往是四五個人聯合攻打他一人。有人抓過棋子悔棋緩步,他不阻攔一而再,再而三,往往對手又陷重圍,潰不成軍。王老坦兒贏棋,大眼看看天,淡淡一笑。這神情逗起輸棋人的火氣,輸棋的人沖他一頓數落:你就這幾招兒,就會窮算計!之后,那些人嘻嘻哈哈朝他頭頂肩膀后背亂打一頓,老坦兒消極躲閃著,好像上輩子欠他們的。
那時隊里干活大幫哄,有人鏟地時不挨著壟一鋤一鋤鏟,而是將大草一砍,再順勢一摟土,蓋上小草就走,大家管這叫蓋巴鋤。對于經常糊弄的人,隊里要扣工分。大隊人馬在前邊鏟地,隊長在后邊檢查。那天下午,隊長發現有一條壟是嚴重的蓋巴鋤,隊長在人群后宣布扣半天工分,并要找出這條壟是誰干的。依次數壟,有人渾水摸魚,說這條壟可能是老坦兒干的。老坦兒不分辯,隊長火了,罵道:扯啥王八犢子,老坦兒鏟地啥樣,我不知道?他鏟過的地,土都翻了個,你們瞅!眾人看老坦兒鏟過的地,果然一棵草也沒有。于是重新查壟,原來是一小青年干的。
那年收成極差,家家口糧不夠吃,入秋在場院干活時,許多人都將苞米粒往褲腰里塞。那時干一天活僅收入幾角錢,大家拿些苞米粒,覺得夠本兒。而老坦兒一粒不拿,他在場院干搓苞米的活兒,收工時將衣袖衣兜抖一抖,生怕帶走一粒玉米。
屯子周圍樹少,燒柴成了大問題。公社大隊明令不許砍伐,但屯里老少結隊上山,然后一車一車往家拉樹棵子。老坦兒頂著烈日在溝塘路邊割草,之后曬干了燒。別人勸他,說你上山,不用你打柴,只幫我裝車,之后我幫你刨一車。他連連搖頭。
他常給別人干活,人家覺得欠他人情,趁晚上沒人注意時,將半車樹棵子卸在他家門口。他急得冒汗,找到人家說:你幫我,我領情,讓我燒這個,就是害我!結果他一趟一趟把樹棵子扛到那人家。
誰都知道,是那出身時時壓著他,包括他的老婆孩子,在人多之時從不出現。年底兩個唱二人轉的藝人來屯表演,男女老少都擠在暖和的隊部大屋聽唱,一個中年婦女趴在窗外聽,渾身凍得發抖。一青年見了大聲喊:老坦兒婆兒,快進屋哇,怕屋里的老爺們兒咋的老坦兒婆臉紅紅的,悄悄進屋,躲到屋子的角落里。
下鄉第三年秋天,我當上會計挨家核對賬時,第一次走進老坦兒家。他家只有一個炕柜,炕席破了,用破布縫連著。家中有三個很可愛也很可憐的小姑娘。三個女兒都像老坦兒,個子都比同齡孩子高,但因營養不良,頭發黃而零亂,臉色蒼白,只是大大的眼睛很黑很亮。她們那時都還沒上學。
那年冬天我離開了小屯,從此便再不知屯中情景。老坦兒的命運怎么樣了?改革開放,農村政策好了,憑老坦兒的人品和干活的手藝,他的生活肯定錯不了。我深信好人有好報,老坦兒會有好的結果。老坦兒啊,寫到此,真有點兒,想你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