邊區食堂
依稀記得那條小路,從山根下朝上蜿蜒,要走很久才能到達稍微平緩些的山脊,山坳里有座小房子,住的老人叫周萬金。他孤身一人已經在這里生活了很多年,過著以雞為伴,以羊為子的生活。每次從這里過,我們都要拐過去看看他,敘談幾句。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,他大概有八十多歲。第一次見面,他用熱切的眼神打量著我和朋友們,說毛主席他老人家還好吧?那三間房里堆集了他幾十年從山上采摘的珍寶:草藥、靈芝、木耳、蘑菇、蜂巢、花椒許多已經霉變,大概他從沒清理過?;ń肥且吧浇?,當地人叫狗椒,顆粒小,味道濃郁。記得有一次他送了我一些,我一直提著上山,在九山頂上遇到了下山的朋友,轉送了。朋友說,從沒吃過那么好吃的花椒。那時的九山頂是野山,只有極少數人知道。但山上的風景真是好,懸崖對面就是國畫嶺,就像被洇開的水墨畫,被雪藏了幾十億年,才等到了一雙慧眼。長了一雙慧眼的人叫王寶義,當了許多年村書記,現在年齡大了,卸了肩。用寫村史的馬林老師的話說,那時趕上了天時地利人和,讓長城外的這個小山村,一下出了名。
那時鄉村改革的方向并不明朗。平原上分田到戶,山里的百姓靠天吃飯,沒有多少地可分。尤其像常州這樣的小村子,處高寒地帶,農林牧副漁,一樣也不占。所以山里人求變求富的心情尤為迫切。常州,是抗戰時期秘密電臺的聯絡暗號使用的名字,新中國成立后成了村名。這之前,村子只是被人隨口叫大土嶺前頭、小口子、北口外,都與地形地貌有關。兩山夾一澗,那個口子非常小,就像把大山撕了道縫。
山下的村莊和山上的風景區隔著一道山脊。許多年前攀爬時就知道,那段山路漫長,著實費體力。許多人都因為體力不支,放棄了遠處的風景。王寶義是個足智多謀的人,為了把游人吸引到山上,他想盡了法子。后來我們再去,山上的邊區食堂已經有模有樣。用王寶義的話說,游人體力不支,就歇歇腳,順便補充一下能量。于是在山脊上的平緩地帶搭起了茅草屋,村里的媳婦穿上灰布軍裝戴上灰布軍帽打上綁腿,挺像那么回事。大鐵鍋里用山泉水煮十二種雜糧,天不亮就開始點火,游人來到山上時,雜糧粥又香又糯,冒著泡已經可以出鍋了,真是又當飯,又解渴。后來我們就聽到了許多笑話。有的游人拖家帶口專門為喝粥也要上山。還有的人自己喝了不算,用飯盒帶給山下的老人。因為粥是免費的,常州人說起這些是自豪,從來也沒聽見不情愿的話。也感嘆,常州村還是那個樸實的常州村,一鍋粥一熬就是三十年,這韌性也是沒誰了。
我以為早就熄火拆灶了。
周日有點空閑,突然想去常州村看看。當年第一次去,我們帶刊物作者去采風,住在大隊部的大通鋪上,跟書記王寶義徹夜長談,那時的鄉村旅游連影子都沒有,他絞盡腦汁琢磨怎么能讓山外的人進來。那是秋天的深夜,一位詩人醉眼迷離走在村路上,留下了秋水潺潺,草蟲唧唧的典故,因為那晚他的褲子撕了口子,一位大姐連夜給他縫補衣衫。三十年過去了,這些還是美談。那時的常州村只有不多的幾棟瓦房,都隱匿在坡上坎下。夜黑的密不透風,沿路是山水撞擊石頭的響聲,那才是自然之水,從山上莽撞跌下,在我們身邊嘩嘩作響。又一次去那里,孩子還在上幼兒園。三河文聯的朋友帶隊來采風,點名要去九山頂。朋友也帶了孩子來,與我女兒同歲。兩個小家伙穿越密林總是跑到前邊,被戲稱尖刀班班長。如今幼兒園的小朋友早長大了。歲月在不經意間帶走了韶華和青春,村子也早已不是那個名不見經傳的樣子了。某一年,常州人來到常州村曾經成為社會熱點新聞。有游客從遙遠的外省市來,說明小村莊已經名聲在外了。
早春山還灰著,茅草在風中招搖。真正的旅游季節還沒到來,沿路顯得冷清。但村頭似排隊進站樣的鐵柵欄訴說著繁盛時的場景。就是那樣巧,車子在這里頓一下的工夫,王寶義書記沿著路邊走了過來。他要去城里,到前邊去搭車。我臨時想了一個來到這里的理由。那個邊區食堂,曾經一度讓我很納悶,當年他怎么想起用這樣一個名字,受了什么啟發?
抗日戰爭期間平原上是敵占區,山里的村莊被日寇劃為無人區??谷沼螕絷犞荒茉诔缟骄X間扎營,這是我能想到的。當年我們曾經尋訪抗日將士留下的遺跡遺址,時過境遷,卻沒有留下資料。
馬林老師在村委會等我。他也是常州村人,退休回家來做點事,把村里的歷史翻了個底朝天。驅車一直往山上走。那條小路早不見了蹤影,也感嘆車子一直能開到邊區食堂,當年那段路多累人啊。工人正在修繕,為那口大鍋順利生火做準備。問起心中的疑惑,馬林老師指著一片山林說,那里是云魔洞,洞里四季有水,水位從不升降。當年那里有座小房子,冀熱邊特委第一行署專員楊大章等人曾住過。附近還有石洞被當作糧倉和彈藥庫,那些建筑我們小的時候還在。
邊區食堂不是空穴來風的產物。
我恍然。眺遠望去,山下幾公里處就是那場著名爨嶺廟遭遇戰發生地,楊大章就是在那里犧牲的。幾十年來,人們的猜測和探尋都圍繞因何發生打轉轉,但為什么要把一次重要的會議安排在那里,卻少有人探究。
歷史不能假想,但歷史應該拒絕遺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