嚼春
有時候,感知春天的美好,不能單憑眼睛,還得靠嘴巴。用嘴巴咯嘣咯嘣地咬春或嚼春,這風俗,聽聽都過癮。
在我老家山村,春天是從那一畦一畦的菠菜開始的。菠菜一年四季都有,但以春季為佳。大地回春時,在厚雪下沉睡了一冬的菠菜,慢慢開始生發嫩芽,幾天的光景,就抻手展腰,出落成一園莖葉鮮綠的春色。北方苦寒今未已,雪底菠蓤如鐵甲。蘇東坡詩句中的菠蓤,其實就是菠菜。不過,我老家缺水,地里生長的菠菜多為撲棱棵。這種旱地菠菜,長相敦厚樸實,有嚼頭。
雨是最尋常的,一下就是三兩天。春雨灑落,籬笆園中的那壟韭菜,葉含露珠,盈盈可愛。這時,無法干活兒的人們拿上一把鐮刀就出門了,夜雨剪春韭,割韭菜去。把濺了泥土的韭菜洗凈,控水,切碎。從甕里取出幾只土雞蛋,炒了,連同泡好的細粉條,一起剁碎,做餡兒。搟幾張薄面皮兒,攤上餡料,卷裹起來。想吃濃釅的,放進油鍋里,炸至微黃,此謂春卷兒;想吃清淡的,放進籠屜里,隔水蒸幾分鐘,此謂菜莽。鮮嫩的春韭,濡軟的蛋香,咬一口,暖胃又暖心。此等美味,不僅僅是鄉野的味道,更是春天的味道。
雨還沒完全停歇,香椿芽兒就噌噌地冒尖了。開始還是茸茸的絳紫色,沒幾天,就又躥高了一大截兒。人們好像早已等不及了,在香椿嫩葉還是蜷蜷皺皺的時候,就開始攀枝采摘了。新采的香椿嫩芽,綠葉紅邊,狀如瑪瑙。香椿的吃法,也因人而異,可以腌食,可以炒肉,也可與雞蛋同煎。香椿拌豆腐,是涼菜里的上品。豆腐嫩而清簡,香椿脆而濃香,簡直是絕配。國人食用香椿由來已久,常把香椿喚作春菜,把食用香椿稱為吃春。這種叫法,非常有想象力。
陽光好的時候,可以挎只籃子,去挖野菜。有一種野菜叫狗蹄芽,學名打碗花。它的細秧帶有觸角,擎幾盞淡紫色的小碗樣的花朵在野地里爬行。打碗花的幼苗、葉子都可食用;馬齒莧,淡紅色的藤,葉片厚實,味酸,是攤煎餅的好原料;面條棵和毛妮菜是鄉下姑娘,沒見過世面,把身子藏在麥壟里,羞答答地不抬頭。你薅下它,它也不拒絕,拿回去放進湯鍋里,味道很鮮;黃花苗,大名叫蒲公英,常用來做湯,味道清苦,能解食毒、散滯氣、消惡腫;薺菜又叫護生草,是草中的狐貍,妖魅多姿,形色多變。
山村的花兒,想怎么開就怎么開,無拘無束,天真爛漫。這些花朵,可以觀賞,也可以擼下來吃。榆錢兒是榆樹綻放的笑顏,一串一串的,在枝頭挨挨擠擠。榆錢兒捋下來,可以生吃,也可以煮粥、蒸食。自下鹽梅入碧鮮,榆風吹散晚廚煙。揀杯戲向山妻說,一箸真成食萬錢。一筷子下去,就吃掉了幾萬錢,這話說得真是幽默。不過,吃榆錢兒得趕早,其鮮嫩的日子只有三五天,南風一吹就老了?;被ㄊ且粋€村莊潔白的春衫?;被ㄒ婚_,空氣里就彌漫著一種淡淡的清香。這時候,沒有誰會客氣,把槐花采下來,洗凈,控水,拌上兩摻面,上籠蒸。趁熱,澆上蒜泥、香油、辣椒、蔥花,確實很好吃。吃完,舒舒服服地打一個嗝兒,余味中仍有一種天然的清香。
四方食事,終不過是一碗人間煙火。過去,家鄉人咬春嚼春,是為了度荒,現在呢,則是為了嘗鮮。眼下,春色正好,就讓我們嚼春吧!把一團團春意嚼碎了,把春風春雨嚼碎了,把陽光泥土的味道嚼碎了,咽下去。然后,滋養出生命的元氣。這樣,嚼著嚼著,春天就有滋有味地過去了。